“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园林不仅是创造新的宜居环境，更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扬。从西湖的“苏堤春晓”，到颐和园的“一池三山”，无一不体现了中国文化里天人合一，世界大同的精神和愿望。从知春亭的“铺地为文”到洪桐槐树的“寄情于物”皆展现了古人园林造景手法的匠心独运。鲁迅先生说“凡有美术，皆足以征表一时及一族之思维，若精神递变，美术辄从之以转移。”社会和文化的变迁，促使我们需要更深入的理解中国传统文化里的景观表达方式，从而将中国园林文脉更好地传承。

郭 明

中外园林建设有限公司高级工程师

住房和城乡建设部中等职业教育委员会

北京林业大学研究生校外导师

清华大学研究生校外导师

北京服装学院研究生校外导师

中国建筑文化研究会结构艺术委员会副主任

孔子美术馆客座教授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法国文学家丹拿讲过一句话，“一个国家的自然决定了一个国家的艺术”，由此我们进一步认为一个地区的自然决定了一个地区的文明。正如我们中国人所讲，“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人类的文明，从总体来讲是人类与自然的相处之道，就是人类为了与自然和谐相处，总结出来的一套生存法则。首先，由于每种文明所处的环境不同，基本上可以分为三种自然环境，一种是地中海文明，一种是中亚文明，一种是中华文明。其次，每种文明外部的环境不同，决定了每种文明的发展方向也是不同的。我们举个例子，比如在西藏，很多人去世以后实行了天葬。因为西藏的石头硬土薄，如果不天葬的话，春天一来，冰雪融化尸体就会暴露出来，而中国的汉族地区是土葬，由于地处黄土高坡，所谓皇天后土，就选择了土葬。再比如，阿拉伯人喜欢白色，很多人偏爱穿宽大的白色长袍，因为阿拉伯属于西亚和北非，是以热带沙漠气候为主的。这里气候干燥，白色又有反光作用吸热少，阿拉伯人的建筑色彩都是以白色为主，这就是环境造成了审美的取向。阿拉伯国家在古代是没有椅子凳子的，是因为沙漠多树少，这再次印证了丹拿所讲的话，三种自然形成三大思维模式，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一个思维模式的核心，就是他们的圣经，比如说西方的《新约》、《旧约》，伊斯兰文明的《古兰经》，而我们中国的圣经就是《易经》。

澜沧江大拐弯

中国人很早就发现了四季轮回，物极必反，万物轮回的规律，即自然决定了意识形态。中华民族所处的中华自然有它自己的特点，它地处农耕文明的核心，地处北纬 40 度的地方，这个区域能够生长小麦，小麦生长需要 400 毫米的水位线，而小麦是可以储存的，这就导致了人类不需要长期迁移，可以定居在一个地方，农业文明需要集体劳动。中华民族很早就关注自然，顺应自然。历史上黄帝蚩尤大战就发生在涿鹿。涿鹿正好是这 400 毫米水位线所在地，这个传说绝非偶然，这个地方是生长农作物的交界线，也和长城走向一致。西方以畜牧为主，肉类是不能储存的，必须长期进行迁徙，更强壮的人才能获得更多的食物，这就决定了他们对身体的崇拜，西方美学都以人体为美，表现出一种自我为中心的特点。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而中国的情况不同，因为自然环境好坏决定了是否能丰收。中国人对自然的崇拜和依赖就形成了他的生存方式。中国人不断的关注山川河流，四季轮回，这就是中国人以山水为美的基因，讴歌山水，从而产生了世界观。中国园林就是中国人世界观的一个载体，清朝诗人张朝就说过，“文章是案头的山水，山水是地上的文章”，我们进一步说园林是案头的山水画，山水画是大地的园林，由于不需要迁徙，中国人又非常恋家，孩子从小的时候学的第一首诗就李白的诗，“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中国人的文学里边山川河流、故乡泥土是永远的中国主题。唐诗宋词里有一半都是在讴歌山水，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别离的“别”字。园林是历史的一面镜子，末世毁园，盛世造园，随着中国现在国力的不断提升，中国文化的影响力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新时代就有新的园林出现，正如傅抱石先生讲的话，“艺术是一国历史的最大表白”，中国园林是中国历史上的最大表白，中国园林的来源有三个，一个是中国文学，一个是绘画，一个是风水。

据说张良写的风水专著《赤霆经》里头，也说过中国地图就像一个人，头部在西北，右肢是川陕，左边是京冀，黄河长江是血脉，徐州、浙江是腹部和腿。圆明园就是以此为布局形式设计的，叫“移天缩地在君怀”，把中国的九州缩小在一个地方。中国的大山大水就养育了中国的园林，中国大山大水的地貌是西北高东南低，大江大河，从西往东流入大海。中国的版图相对围合，地质地貌丰富，到处都是丹霞地貌，可谓是奇山异水。

人在大自然中只是沧海一粟，所以中国人形成了“天人合一”的世界观。我们举个例子，比如说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湖，湖在城市东边，就叫东湖，湖在城市北边，就叫北湖。为什么只有杭州的西湖，我们叫“西子湖”，是因为苏东坡写的诗：“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所以叫“西子湖”。文化和景观它是相辅相成的，这是中国园林和景观的一个特点。比如说我们知道西泠印社的小孤山，它前面是西湖后边是孤山，在 1000 多年前白居易就写过一首诗，“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一直在修饰着西湖的白堤和白居易有关，西湖的苏堤就是苏东坡修的，留下了“苏堤春晓”的美景。

西子湖

西湖断桥残雪

自从有了白居易，有了苏东坡，西湖就不仅仅是一个自然景观了，它变成人文景观。去西湖转一圈的话，可谓就是千年等一回。郁达夫有一首咏西湖的诗，“江山也要才人捧，至今长堤仍姓苏”，中国人讲“景物因人成胜慨”，不仅仅是西湖，华夏大地的每一处，只要有文人骚客留下了千古绝唱，这个地方必成盛景。比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的庐山，“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寒山寺，从“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岳阳楼，到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岳阳楼。“写景状物”“借景抒情”，“景面文心”，这就是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和中国景观之间的关系。鲁迅也讲过一句话，“凡有美术，皆足以征表一时及一族之思维，若精神递变，美术辄从之以转移。”新的社会变迁带动了新的文化的产生，这是我们当前要思考的问题，如何传承中国园林文脉将它赋予新的内涵，如何运用传统手法创造新的景观，我们要进行总结。中国传统文化里头有什么样的手法来表现呢？

寒山寺

滕王阁

中国文学与中国园林的关系

比如第一种叫做“集锦布局”，中国园林跟文学一样，类似于文学中的章节，一章几十回，相对独立，又承上启下。中国园林也是这样，传统园林布局的结构由“院落”组成“园林”，由“园林”组成了“苑囿”。中国传统文化是“儒”“释”“道”三家的世界观的集合体。“颐和园”“西湖”的一池三山，它表现的道家布局，圆明园的“四大部洲”表现的是佛家的布局，承德的避暑山庄的“大山宫”“小山霍”表现的是儒家的布局思想，不管什么样的中国的园林，都是“移天缩地在君怀”，都是“世界大同”“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美的愿望，对美好的山河的讴歌，对故乡对亲人的热爱。胸怀远大，这就是中国胸怀天下的布局形式。

避暑山庄

颐和园

第二种叫做“问名知意”。清代画家钱泳说过，“造园如作诗文”“山水是地上的文章”，我们中国园林就是中国人铺在大地上的文章，文有文心，诗有诗胆，文章有主题，如颐和园的“知春亭”，从空中望去它的平面像一只鸭子，知春亭正好是鸭头的位置，后边的桥，就是鸭的脖子。“知春”这两字源于宋词，宋诗里头“春江水暖鸭先知”，每年春天的时候，昆明湖水解冻总是从“知春亭”开始，所谓“知春亭”，就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意思。

第三种手法叫做“相互因借”，我们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你打开了高德地图，你会发现从清华园到圆明园，从圆明园到颐和园，再从颐和园到玉泉山它们的平面距离几乎是一样的，正好是1：1：1：1的关系，所以我们往西山看的时候发现景观一层一层，层层叠叠相互为背景，这就是景观相互因借的手法。再比如颐和园东岸，我们走过去的时候都能看到玉泉山的宝塔，但是我们会发现从东岸走的时候塔是跟着你走。因为古人把东岸做成了一个弧形，人与塔正好是在半径相同的两端，所以人走的时候塔一直在跟着人走，我们不能不感叹古代的造园家匠心独运的精神。

圆明园

知春亭

玉泉山

因借

第四种叫做托物言志。西方的绘画与东方不同的是西方是造型，东方是造境，我们把大自然的千变万化领会于心后在案头再创作，是表达我们的内心思想，“托物言志”。用石头来拟人是中国文化，中国园林所独有的特点，无论是《西游记》里边的孙悟空 还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都是石头变的，就是作者通过对小说主人公的描写来托物言志。再比如说太湖石，米芾提出了他的审美是叫做“瘦”“露”“皱”，中国园林就叫做“物我两忘”，把石头拟人化，我是石头，石头就是我，石头的“瘦”“露”“皱”，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写照，他说的是他很瘦他很弱，但其实他很硬，他有气节。

托物言志

第五种是“留白”，虚实结合。有人说西方园林是用来观赏的，是一览无余的，是产生冥想的，而中国园林是引导着你向前走的，是产生幻想的。它用各种“障景”“夹景”“对景”的对比手法，留出了空间留出了想象余地，让“留白”引起人的想象，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绘画也是这样，中国的传统绘画，从宋朝以来，画山水画已经不画全貌了，叫做画山不画云，画船不画水，就是留出想象余地，这是中国善用留白虚实相结合的“知白守黑”的一种手法。

独钓寒江图

留白

第六种叫做“以小见大”，收放有致，“咫尺图画”，写千里之景，尽述心中之意，可谓是“一杯一世界，一草一天国”。以小来寓大，符合中国人小中见大欣赏习惯，用小东西来比喻大千世界。比如中国的盆景，再穷的中国人，也要养一个盆景，他表现出热爱自然，热爱生活的美好愿望。就像苏东坡说的一句话，“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生态文明是当前的主题，我们学习了很多的西方的新理念新手法。画境是可以学的，文化中的意境是不同的，现在行业中提到的生态多，但是文明提的少，而中国人的精神面貌、中国的文化实际上早就在我们的心里了。比如说中国人只有堤上才种柳树，在古代，水路交通非常发达，“柳”有“留”的意思，依惜别之意；再比如说，我们种在村口的大槐树，大槐树是家的归宿，大家都知道山西的洪洞县的大槐树，所以大槐树是家的归宿，是不忘本不忘初心的意思。大槐树是让大家不要忘了回家的路，不要忘了来时的路；大槐树是风水树，中国人讲落叶归根，是家的归宿，它们都有这种特定的场所精神的，习总书记说过看得见青山，望得见绿水，记得住乡愁。这些精神在我们的时代需要更加加强，我们用纯技术在讲生态，没有提文明是不合适的。如果说以前是以技术为主导的 1.0 版的生态，我们发展到现在应该是 2.0 版的诗意生态，这是我们需要的景面文心诗情画意。

洪洞县的大槐树

米芾拜石

正如计成在《园冶》中所讲“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就是由生境到画境，最后提高到意境的高度，“以画入景”，“以诗入景”形成又一个盛世园林，这就是需要我们用相应的空间作为载体来支撑，感受山河，再现山河是中国园林永恒的主题。中华民族在过去的两千年里，之所以领先各国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艺术思想所具备的生产力。公元前一世纪，中国养蚕制造的丝绸开始销往世界各地的时候，中国人出售的不是原材料和粗加工产品，而是一种奢侈品。在 5 世纪，在拜占庭帝国的一磅的中国丝绸约合 33 克黄金，到了唐朝，中国的瓷器再次成为畅销品，中国人卖的也不是土和釉，而是具有高附加值的艺术品。16 世纪，伊朗国王的阿巴斯把中国的元青花瓷供奉在神庙里头，可见西方对中国文化的崇拜。习总书记也指出过，中华文化在继承与创新中不断的发展，在应时处变中不断的升华，“从来多古意可以赋新诗”，艺术思想实际上是生产力，它就是话语权，是一个民族的想象力和灵魂。

总之读懂了中国文化，才能在大地上创造属于中国的园林，对于传统园林文化的发扬和传承。正如王国维所讲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园林只是载体，它是用来讲好中国故事的。我们觉得山水以形而媚道，寄情于山水的传承，对中国传统的优秀价值观的表达、再现盛世园林是我们现在与未来的任务，“从来多古意可以赋新诗”，构建诗意生态才是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

习近平总书记义务植树照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文章作者 郭明

微信编辑 于汶藜

审核 曹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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