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提出

《风景园林》2020-02期中多位学者围绕传统人居环境营造思想与技术传承专题展开研究（详情请见本期专题导读），为丰富本期的活跃度，特邀请本期作者和行业内其他研究相关领域的学者参与专栏讨论，望本期学者们针对性的回答可为传统人居环境营造提供更广阔的视角和参考。

专题主持人

鲍沁星

博士 / 浙江农林大学风景园林与建筑学院教授 / 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规划设计、风景园林历史理论与遗产保护 

黄晓

博士 / 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副教授 / 本刊特约编辑 / 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理论与历史、古代园林图像

特邀嘉宾

陆琦

博士 /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 华南理工大学亚热带建筑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 / 研究方向风景园林历史理论与地域建筑设计

毛华松

博士 /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风景园林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 本刊特约编辑 / 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与理论、城市设计

郭明友

苏州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 / 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理论与历史

林琳

博士 / 广东中煦建设工程设计咨询有限公司乡建事业部总监 / 研究方向为地域建筑设计及其理论

本期作者

（以姓名汉语拼音为序）

谷光灿

博士 / 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风景园林系副教授 / 重庆市北碚区嘉溪传统聚落保护与发展中心理事长 / 日本造园学会会员 / 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与理论、乡土遗产与保护、空间美学 

顾凯

博士/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景观学系副教授/ 本刊特约编辑/ 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理论与遗产保护 

刘珊珊

博士 /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研究员 / 研究方向为城市历史景观、女性与园林

罗曼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风景园林系在读博士研究生 / 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理论、声景

问题一

鲍沁星 黄晓：

在传承我国人居环境营造经验的学术讨论中，从思想和技术的角度来理解地域性的差异，有何益处?

嘉宾讨论

陆琦：

居住建筑作为由人们实际生活经验积累形成的建筑类型，更集中体现了生态观念。它们与宫殿、寺庙等建筑类型不同，不那么强调形制与象征意义，而是随建筑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在平面布局、结构方式和装饰艺术等方面都有着与环境相协调的对应关系，包括自然环境、生活环境、社会环境等。江南水乡地区，建筑依水而建，其风貌格局因地理环境而变，形成具有特色的水乡系统。而同样水路众多的珠江三角洲，形成的岭南水乡景观，又别有一番风貌。

江南水乡人居环境（均为陆琦拍摄）

岭南水乡人居环境（均为陆琦拍摄）

毛华松：

“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百年前胡适的话，放在当前中国人居环境的特色重塑，依旧有类同的语境感。突破性凝练中国传统人居环境的营建机制及其空间模式，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风景在人居环境的意义，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已有地景、地脉、形胜等诸多概念。如常青先生提出风土保护的首要对象，是聚落的地脉构成特征，即聚落本身和环境共同形成的环境性格及结构关系。但目前风景园林学者关注风景、城乡规划的关注聚落，两者都独立的在关注城外或城内，内外联动还是少了，也缺乏实践应用性，急迫需要吴良镛先生提出的整体环境观来思考问题。前段时间看了陈薇先生分析南京、杭州历史道路和风景关系的文章，很受启发，我们的研究也应该将风景和城市联动起来研究，才能发现古人营建城市的整体环境观。比如我最近在思考《周礼》的风景意象和空间图式，意识到了差序王权体系下的“地中”文化图式及后世“城市—自然”联动的南北中轴线，是中国人居环境政治秩序和天地人关系的典型体现。因而，进一步深入分析人居环境中风景园林的典型案例、普遍经验，并明确其相应的空间模式，是当前重塑中国人居环境特征的重要学术支撑。

秦代咸阳的“城市—自然”轴线组织（程语绘制）

隋唐古城与周边山水的对位关系（程语绘制）

隋唐洛阳的南北向城市轴线（程语绘制）

郭明友：

梳理并建构和谐的人地关系，是人居环境营造的基本原则，也是风景园林设计的核心目标之一。不同地域之间，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存在差异性，环境体系中的地质、地形、气候、物产、水文等要素之间，也具有各自的内在差异与特色。这是具有普遍性的客观规律，简言之，一方水土生养一方人。因此，地域性或在地化，是人居环境营造必须坚持的内生属性。深刻理解并坚持贯彻地域性，不仅可以避免形态审美上各地简单雷同的表象化现象，传续一个地方的历史文脉和设计造物审美风格，而且关乎学术研究与探讨是否科学，设计与营造是否可持续，既成工程是否存在生态与安全隐患，等等。所以，这一坚持不仅有很多益处，还能避免诸多恶果。

林琳：

由于交通与贸易的缘故，对于大多数地区来说，当地的本土文化都曾经属于一种外来文化，人居环境营造经验的地域性的获得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兼顾当地气候、本土材料、乡土构造技术、文化习俗等要求不断的调节和互动，逐步形成本地的营造方式，形成地域之间的差异。在营造经验的本土化过程中，有时对于当地气候适应性和本土客观条件呈现出不断调试的过渡状态，更多的反映出一种文化层面的继承与发扬。从思想和技术的角度来理解地域性差异，有助于研究者更加理性的认识到传统人居环境营造经验优越性与局限性，扬长避短，真正继承人居环境营造的智慧。

谷光灿：

地域性肯定是有的，而且还应大力提倡和保护，因为我们的人居环境不能彻底改变目前地球上地域环境的差异，而人类几万年来一直从生理构造上为适应地域性进化而来。地域性的差异带给我们面向未来而生存的智慧和启示。某种意义上，就像生物多样性一样，我们的地域多样性也应受到保护，让我们的人居环境有着各自的地域差异，而不是千城一面、千村一面、中外无别。技术上，我觉得应适当有针对地做一下控制，因为有时候从技术上来说，技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很多地域差异完全可以抹杀。但是这些不仅是消耗材料和能源的，比如空调，比如巨大的室内花园，完全可以是全人工的、近乎完美的人工环境，但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真实的体验，这样才能保留我们智慧和美学的基因。比如爱斯基摩的冰屋、延安的窑洞、福建的土楼等等，都有很多人类积累的智慧基因和美学基因在里面，不能被技术全部改造。不论如何，用更巧妙的技术，留存我们先民的人居环境营建模式，或许什么时候我们就有更多的灵感了。其实留存地域性特点真的和保留物种一样重要，这也是同兴老街美岸保留巴渝传统建筑风貌的出发点。尽量的留存地域性特点，总是有用的，从智慧上、从美学上都有必要。

同兴民居改造室内（谷光灿拍摄）

问题二

鲍沁星 黄晓：

历史上不同阶段的园居思想与观念转变，在推动我国传统人居环境不断发展过程中起到了哪些作用？

嘉宾讨论

陆琦：

在满足生产生活的基本需求上，对精神层面的追求也不可缺少，“情景交融”的美学追求即是中国人对物质与情感双重要求的集中表达。触景生情、情景交融之下才能达到意境相生的境界，因此，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的需求在人居环境营建中缺一不可。通过将有限的生活空间扩展为无限的情感寄托，因“景”而生“情”，再将“情”具象化为“景”，体现出“情景交融”的意境。优美的人居环境是满足情感与人生价值的高层次艺术，是通过感知、触动、表达等一系列活动来完成的审美创作。

乡村景观的追求（均为陆琦拍摄）

毛华松：

从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符号学理论来分析，讲究意境的中国园居生活也应算是众多符号的集合。楹联匾额是，青竹苍松是，琴棋书画背后，也有模范古人风范的意趣。从梁王兔园的饮酒作乐，到铜雀园建安文人的酒赋相融，园林活动及其审美难免有帝王的权力压迫。到兰亭文人集团的自由雅集，再到唐代十八学士、北宋西园雅集，这些典型的文化活动上升为符号，又传递了主客体共荣的审美情趣。由此钱穆提及的自唐以后中国文化从宗教走向日常、从贵族走向平民，也反映在历史园居生活与思想的变化。山水也由此进入到平常百姓的生活，甚至影响到平民百姓的庭院审美。而这样的高度普及的园林文化，也凝练成一个个大部分人能读懂的符号，使得土地资源昂贵条件下小空间园林的审美信息得以保障、丰富，推动了从秦汉“体像天地”到明清“芥子纳须弥”的中国园林空间范式转向。而在国家提出传承中国园林文化的重要时段，能解读这些文雅符号的，并不在多，客观上也需要园林学者的努力，共同推广园林文化符号的普及度。

安徽马鞍山市雨山区孙吴朱然墓漆案画像

江苏南京南朝贵族墓葬之“竹林七贤及（与）荣启期” 画像砖

宋徽宗赵佶《文会图》（局部）

北宋李公麟《西园雅集图》

明代谢环《杏园雅集图卷》（局部）

清代华嵒《玉山雅集图》

郭明友：

中国园林历史漫长而完整，回顾历史，人们可以看到不同时代的造园活动往往呈现出各自的特色。在这些差异性表象的背后，大都有深层次的文化观念与园居思想变化。例如，秦汉时代，在五行生克、五德终始、仙境神山等思想影响之下，大一统帝国在建筑和园居设计方面，流行追慕体象天地、象天法地的观念，这种观念直接影响了从秦始皇的咸阳宫、兰池，到汉武帝建章宫的设计营造。到了六朝时期，随着自然山水美学思想的觉醒和兴盛，帝王也有了“翳然林水，便有濠濮间想”的感叹，文人士大夫对于园居环境，也常常渗透着“山水有清音”“寸鱼竿竹”的理想和情怀。这种由于观念变化引起人居环境形态变化的规律，贯穿了整个中国风景园林的几千年历史。

林琳：

中国人具有朴素的“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均思想和节地思想，人们往往聚族而居，传统的聚落选址往往注重对于外界生态环境与聚落空间形态之间的关系，同时传统人居环境营造的宜居性更多来自聚落尺度的整体气候适应性策略，特定的空间形态由聚落建筑群体布局、巷道空间组织、村域边界水系和绿化形成，其整体气候适应性提供了低成本的良好居住环境，当代村落无序扩张，很多村落的传统肌理遭到破坏，同时也破坏了传统乡村聚落格局的气候适应性，在整体格局遭到破坏的情况下，任何局部的优化措施所起到的作用都比较有限。因此聚落整体空间形态如何与外环境互动的经验和技术，有待进一步的研究与探索，使传统人居环境在当代的具体改造措施具有整体观，真正使得人居环境得以优化和提升。

谷光灿：

历史上不同阶段的园居思想与观念转变，我觉得是人类和地球相互影响作用发展的历史中的一种结果，人类需要生存，然后就不停地改变自然，改变自己的居住环境，人的族群与族群之间的生存协作与竞争，也使园居思想发生改变。这是一个系统，内部系统，是相互影响的，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比如魏晋南北朝的晋室南渡来到江南看见江南美景后园林思想的转折，比如现代化公园思想进入我国后提倡的人民福利思想，都是人类在不停发展不停地同环境以及同他族群博弈生存下去的产物。有盲目试探的地方，也有坚定不移的地方。很复杂，只能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顾凯：

园居是我国传统人居环境营造中成就最高、特色最为鲜明的方面。六朝后确立了文人为主导的园居思想，以“适意”为追求，使居所的自然环境成为慰藉人们心灵的场所；到晚明时，园居观念中“画意”宗旨的确立，为人居环境增添了极大的艺术丰富性。这二者共同成为了我们人居环境营造的深层传统。

刘珊珊：

园林是社会观念的物质载体，园居思想的转变会推动社会习俗的革新与人居环境的发展。在中国近代，无锡的民族资本家将私家园林空间向公众开放，承担起城市公共休闲空间的功能，并由此实现他们塑造阶级身份、确立社会地位和改良社会的目的。他们在园林中设置了弹子房、网球场、舞池、游泳池、高尔夫球场和网球场等有助于强身益智的体育设施，将健康卫生的现代观念融入到传统的人居环境中。为方便公众游览，园主们还努力改善周边的交通条件，建设系统化的城市风景区，并通过对明星园林景观的打造，实现发展旅游经济，提升城市知名度的目的。这些都对我们今天城市景观的建设和发展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蠡园游泳池老照片与现状

罗曼：

例如发展成熟于宋代的赏景观念兼设计手法“风景园林品题系列”（以“潇湘八景”、“西湖十景”为典范），从诗画意趣、形式构成和题材内容等层面，为宋以降地域、城市、风景名胜区和古典园林等各种尺度与类型的人居环境，提供了对核心景致进行提炼、设计与宣传的范本，承载并弘扬着地方及时代特色文化，提升风景园林创作与欣赏品位，形塑品牌效应，带动旅游发展，将“诗意栖居”具象化、在地化。

问题三

鲍沁星 黄晓：

传统人居环境营造中在“以少代多”、“以天然代人力”、以“被动胜主动”等方面有哪些经验和技术，在今天有待进一步科学原理研究与设计理论探索？

嘉宾讨论

陆琦：

传统的乡村生产景观以农业生产景观为主，它以土地等自然要素为基础。通过人类的主观能动性，既创造了进行生产活动的场所，又满足了生活需求甚至审美活动的进行。可以说，乡村生产景观兼具了经济、生态、美学的价值。乡村的聚落景观是乡村景观中最易被人感知的部分，其中村落布局和建筑形式形成的居住景观，又是内容最丰富、变化最多样的内容，其形式与风格反映了本地的社会文化与自然环境背景，承载着人们生活内容和生活方式的变迁。

我国地域辽阔，拥有丘陵、平原、河谷等多种地形地貌，充分利用地利，保护耕地水土，不仅创造了风格各异的建筑形态，还减少了对地表的破坏、水土的能耗。古代人民意识到理想格局的美好追求无法在众多营造实践中得到满足，会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生存环境。山地丘陵地区选择在坡地上修建村落，将平整的土地留给农田。利用当地材料降低造价成本，如黄土为材料的窑洞、土楼；以竹木为材料的干栏式等，都已经成为了当地的地域性标志之一。

少数民族民居村寨（左）与汉族山地村落（右）

（均为陆琦拍摄）

布局独特的广东肇庆市蚬岗村（来源:百度照片）

使用不同材料的民居建筑风貌（均为陆琦拍摄）

毛华松：

作家莫言说“从中国上古很多神话里看见了宁死不屈的抗争精神”，和辻哲郎在《风土》一书中指出中国人“在忍耐的深处蕴藏着一股斗志”，毛泽东也说过“人定胜天”。说实在，古人或许真的没有考虑过“以少代多”、“以天然代人力”，更不会有“被动胜主动”的想法。都江堰在当时肯定是个跟高铁一样的大工程，京杭运河也肯定是。中国稻作农耕社会基底下，具有马克思所谓的“治水社会”典型特征，古人也围绕水利，一直在和天斗，和地斗。前段时间在关注两个案例，一个是余杭南湖，一个是宜春李渠。南湖是因为天目山的大水要冲垮苕溪上游的田地、聚落，于是乎自唐到清，多少官员为之而努力。李渠是因为宜春火灾多，城内又缺水，才从山间挖运河，来解决城市防火，顺带灌溉了山谷的梯田。如果我们只是看到南湖的历史风景、李渠带来的城内园圃、湖景，以为这就是“以天然代人力”，我觉得是片面的。这是我们老祖宗多少次的思考、多少次的尝试，动用当时的大力才建成。固然，这其中有目标、途径上的科学性，值得我们去归纳。因而，我觉得祖国大地上那些美丽的聚落风景，是古人在地域技术限制条件下的创造，是基于对天、地、人的整体性、规律性考量，是一种生态图式，至少应该是从生态技术和文化意义上共同探索的。

道光《李渠志》·浚渠图

道光《李渠志》李渠图（城内段·局部）

杭州西湖·惠州西湖的风景格局类比分析

郭明友：

早在《周礼·冬官考工》中，就有“天有时，地有气，才有美，工有巧”的论断。其中的“工有巧”，就包括了“以少胜多”“以天然待人力”“被动胜主动”等方面的诸多设计造物智慧。例如，杭州濒临海湾，受到海水和潮水的影响，地下水质较差，因此，西湖在地方的环境资源体系中，不仅是城市最重要的风景资源，还是关乎饮用水安全保障的城市水源地。湖水主要来源于西面和北面的山地，山溪、山泉长期注入，很容易造成西湖从西面和北面逐渐淤积、沼泽化。这对于杭州城市水源保障来说，无疑是个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然而，古人巧妙地在西湖的北面和西面，分别设计了白堤和苏堤。简简单单的两堤，不仅通过拦截作用限定了水源流入时的杂质沉降区域，也为定期清淤建构了必要的基础设施，还大大提升了西湖水面理景的审美效果，丰富了环湖周边的交通与观景条件。诸如此类设计经验和技术，很多都已经被人们所知晓，但是，也有很多长期停留于知而不精，甚至是因为没有被重视而正在消亡失传的状态。例如，园林古建中的木作、叠山技艺等，从原理研究到施工技术上，都正处于快速式微的危险局面。

谷光灿：

以少代多，那就是为了满足思想上的一个体验。利用现有的条件获得精神上的代替抚慰作用。以一勺为江湖。三五棵树便成林。跟我们国家的汉字一样也是方便操作的结果。

当然，天然胜人力，不容置疑。比如造园用活水，太棒了，没有比这更美好的造园了。难以形容的美好。

以被动胜主动，更是好事，比如日本京都的苔寺，园林荒了很久，某一日打开一看，长了满寺庙的青苔，惊艳！被动长了，不是种出来的。然后因此得名得胜。

日本京都苔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