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挺：人生充满幻觉，所幸我们还有建筑

建筑师俞挺给自己取的网名叫“shanghailander”，被人望文生义地翻译成“上海地主”，用得多了，渐渐也就成了他的代号。这位“上海地主”的建筑被很多人追捧，也让很多人不屑。从《梦想改造家》里的水塔之家，到城中村的“欲望之屋”，再到教堂改造的诗歌书店，这些地标引来的关注和争议，让俞挺常常处在舆论的浪尖上。

思南书局诗歌店（上海，2019）

欲望之屋（深圳，2017）

水塔之家（上海，2015）

俞挺在争论中攻守自洽，越战越勇。但在生活里的另一些时刻，他又出人意料地感性、柔软。骄傲，并且不安着。就好像他推崇的建筑所关注的复杂性，让单一的标签显得乏味。前不久，N+和俞挺一起聊了会儿天，也听他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毒舌或秋风

在人生的大部分关卡上，俞挺似乎总是赢得轻巧。他自认没花多少力气就考进了清华，没花什么时间就写完了博士论文，掌握了建筑师的职业规律和技巧之后，继续在这个行业里驾轻就熟，少加班、少熬夜，坚持每次只给客户一个方案。俞挺在公开场合诚实地透露出自己的优越感，也很清楚这种优越感带来的副作用，“一个充满优越感的人，不是被大家嫉妒，而是被大家烦。”他对我们说。

在上海的建筑模型博物馆里，俞挺和自己“对话”

“毒舌”，是俞挺在媒体上最常收到的标签。这里面既有他对建筑界刻板行事的痛切批判，也有面对公众质疑的唇枪舌剑。这位在生活里遍尝美食的建筑师，有时还会因为美食话题和人在网上掐起架来。专业领域之外，他还常常援引文学、电影或历史来给自己的论据加码，借力打力，自认未尝败绩。

年轻时，俞挺确实享受过“毒舌”这个标签，但现在年近50的他，这种感觉已经变淡了。况且，“如果用王尔德的标准来看的话，我哪算是毒舌？”他说，“我的这个舌头，吹的不过是秋风而已。”谈话的某些瞬间，他甚至也会流露出对“语出惊人”可能引发的连带效应的警惕，哪怕他认为自己在公共领域的表达，还不到他全部声量的30%。

#谋生或创造

俞挺在他主持设计的建筑模型博物馆里和我们聊天。博物馆里，细长的白色立柱组成了空间里的主要结构，像一艘从未来空降到这里的纯白舰艇，庞大却轻盈。如果你读过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这个场景可能会让你想起书里那座名叫“珍诺比亚”的城市——在那里，所有的建筑都矗立在高杆上。建筑模型博物馆里收藏的不只是建成的建筑模型，更多的是还没有在现实中实现，或者更接近实验构想的设计。俞挺的一部分作品也收入了馆藏中。

建筑模型博物馆内景

2001年完成“水清木华会所”设计的时候，俞挺刚刚三十出头。在那个年龄，同辈的大部分建筑师还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他有资格骄傲吗？也许是的。对他来说，用建筑谋生是一件并不费力的事，但当时做建筑的心态，似乎并未超出一份职业的基本需求。

转变发生在2008-2009年。那时俞挺去伦敦学习，在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旁听，看很多展览，和很多人聊天，他渐渐发现，“如果仅仅把建筑学当作一个轻松驾驭的谋生工具，那就太浪费这个工具了，”俞挺说，“也太浪费我的好脑子。” 想想建筑史，只有少数建筑大师在探索人或群体社会方面有更深的理解，大多数人仅仅是完成一个产品，来满足一些基本需求。他在一场无趣的业内活动上忍不住想：“既然我们拥有建筑这件工具，为什么不去做点有趣的事情？”

俞挺在建筑模型博物馆的展厅里

建筑模型博物馆的墙上写着一些建筑师的话，俞挺的文字也在其中：“如果这个世界不够美好，就让我们创造一个新的。”这是他的工作室Wutopia Lab的建筑宣言。这个创立于2013年的建筑设计工作室以“魔幻现实主义”为设计方向，至今已经完成了将近50个项目。

思南书局诗歌店的穹顶

苏州钟书阁

俞挺歌颂建筑打通复杂世界的意义，对他来说，这是我们手中为数不多的物质材料，能够把许许多多不同的维度连接起来——从生活到情绪、欲望，从哲学到历史、政治，猥琐的，高尚的，喜剧、悲剧……“多么棒啊！”但在他的观察里，我们总是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风格或形式的标签上，反而丢失了比这些远为重要的东西。

#骄傲或忧郁

人们很容易在俞挺身上聚焦戏剧化的成分。而除此之外，他时不时也会在社交媒体上记录自己的生活，无非就是日常饮食、朋友聚会、项目落成、和妻子、女儿共处的片段……组成了一个生活里的普通人。“有人说五十而知天命，我觉得自己五十岁还没到，还不知道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俞挺对我们说。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他对《终结者2》里的液态金属特别着迷，那种略带危险感的多变性，同时唤起了他的恐惧和愉悦。

1991年的电影《终结者2：审判日》里的“终结者T-1000”

他觉得自己本质忧郁。“只是年轻的时候因为青春，让自己忘记了那种忧郁。”他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你不自觉地嗅到了许许多多不安。”

接受我们的采访前，俞挺身体抱恙的妻子刚刚经历了又一次病情的反复。每天奔波照料的过程，加上自己也不复当年的健康状况，让他体验到一种深刻而普遍的无力感。“人生脆弱、短暂、痛苦、充满幻觉”，采访的间歇，他忍不住提到西塞罗和爱因斯坦的人生感叹。年轻时对这些句子刀枪不入的身体，如今在外力的推挤下，不得已尝出了文字背后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