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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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翔

天仝建筑的办公室里有一处露天花园，楼下培训机构的小朋友们常会跑上来玩儿，萌宠“滚滚”不紧不慢地从你身边经过，转眼就靠在门边呼呼睡着。显然，办公室里的所有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创始人王翔说，这可能是他们设计时的一个惯性，希望通过空间与人产生互动，日常注入，每天平凡又有趣。

王翔是成都人，小时候在青羊宫附近长大，从法国回来后，他将自己的工作室落在更靠近城市中心的位置，他的很多项目又在成都的新区。王翔见证着这座城市的新旧变化，但儿时熟悉的日常画面一直都停留在记忆里：街道狭窄热闹，时不时会遇见老邻居，拉着你摆几句家常，路两边的桂花树已经连成荫，每到秋天，桂花飘香，混合着家楼下开了二十几年的苍蝇馆子传来的辣子香，那是最令自己安心幸福的味道。

王翔

天仝建筑创始合伙人｜主持建筑师

法国国家建筑师｜巴黎大区注册建筑师｜欧洲青年新锐建筑师奖

2007年毕业于法国拉维莱特国立高等建筑学院。在巴黎执业期间，主持了巴黎北区体育综合体、克莱蒙费昂建筑学院，南特火车站新区规划等重要城市设计和建筑设计项目。2017年成立天仝建筑，涉猎城市设计、公共建筑、公共空间等多个设计领域。坚信存在的力量，善于从复杂现状和限制中寻找诗意和场地标识。

朋友口中的王翔浪漫又严谨，和他对话时，很少能听到高谈阔论，但他会将场景和体验描述得很具体，也许本就居于人群，所以对于场地的探索也最注重与人的连接。在王翔身上我们看到一种难得的清醒与松弛，建筑是冰冷的，但建筑师不是，弥散于生活本身的人情味儿，构成最动人的场所精神。

△天仝建筑办公室 © 天仝建筑

回响之外 ECHO

天仝建筑 王翔

Q：你的很多项目都是在成都的“新城区”，但你工作生活是在成都的“老城区”，对于新老之间碰撞你感受如何？在你看来，新成都与老成都有何不同？

王翔：我有个习惯，想了解一座城市的时候，就去看它的卫星图，成都基本上是基于一条由西到东的横轴线，这是河流的走向，城市依水而建，这是自然的行为。纵线是人为修建的主干道，两个轴线交叉着，就形成了无数的街区。路、街、巷、里，混杂成完整的城市空间。

从这些城市肌理中，我们能很清晰地看到哪些部分是清明两代的，哪些部分甚至可以追溯到唐朝甚至更早的朝代，越老的区域，它的肌理就越丰富越具变化，这种变化的不规则性，或来源于时间或来源于物理的限制，给城市带来层次、故事和个性。但在新城区，它的肌理几乎和全国所有新规划的城市新区都并无差异。

新区就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虽然被规划得很好、教育得很好，但因为是幼年，所以就总觉着少点什么，它的层次还不够丰富，但是这种丰富没办法一瞬间达成，人与城市的了解和选择是相互的，相较于经过漫长历史人文沉淀的老城区，新区还需要很长的成长时间。

△ 成都的不同面 © 小白

Q：在你的设计中，是否在有意识地去搭建和表现这种新老关系？

王翔：这是肯定的，开始做一个项目的设计时，我们习惯去做的就是特别花时间去绘制一张“场地现状图”，比如这个项目旁边还有5个项目，但你只能看到这一个项目的图纸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会把这些分散的内容全部拼接起来，这样就可以看得到周边的建筑是什么，建筑周边的街区是怎样的，新老街区之间的脉络是怎样的，那关于所做项目未来样貌的呈现，也就自然产生了。作为建筑师，只需要去协调和物理性地呈现这种关系就好了。

Q：“在地性”是你一直以来坚持的，面对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你如何挖掘项目本身的“在地”特点？

王翔：对于我来说，在地与场所没什么区别，挖掘在地就是研究场地，这其中包括一些记忆、体感、温度、印象，也可能是包括一些人，你看到他们对这个场地的反馈，也会感染你。

我生活在成都，也没有专门去研究成都的在地性，如果说属于这里的在地性是什么，我觉得可能是在不断的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我可以更了解这儿的技术师傅的品性，更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的习性，最核心的要素还是与人的情感连接。

△ 天仝建筑设计的公交站项目，这里也成为王翔观察成都的一处入口 © 王翔

Q：有时候大家对一个群体或者是一座城市总有标签化的解读，这是否也是一种误判，比如说提到成都就会觉得它慢节奏，提到北上广就觉得它很快速？

王翔：我们的文化里就特别善于去总结归纳，有些归纳很好，它可以让人们快速找到一种价值取向上的认同，让不同个体之间找到一种共鸣。但我觉着其实没有一个很准确的概念能去概括一个城市的特性，因为构成城市的因素太复杂了，正因为这些复杂，才让一座城市具有魅力。我个人是不太愿意去归纳的，我更愿意去演绎，演绎它的多样与复杂。

大家都说成都是休闲城市，生活安逸开放包容，但成都一定是这样的吗？如果只通过简单的一个归类标签去认识城市，那就会忽略到它更真实更多维的呈现。

Q：其实在你看来最重要的不是去发现共性，而是去发现个性。

王翔：对，我希望我的每个项目都不同，因为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他所期待的就不一样，我们没必要将自己套在一个统一的语境中，恰恰可能是因为这份个性，构成了能让人最有盼头的地方。

△兴隆湖畔的路演中心承载着新区文化艺术和科技创新高地的窗口作用，也因为其紧邻湖面、超远视距的城市标志性，对设计系统性地思考空间、形态和与场地周边关系提出更高诉求。 © 天仝建筑

Q：“天仝”的名字，既是法文“建构”的音译，也是汉字中“天、人、工”的拆解，“建造”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翔：对我来说，建造就是一种哲学。建造的过程不断变化，你会面临不同的问题，产生不同的感受，这恰恰是我们这个职业能够参与的最有趣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面临什么，但是会隐隐感觉到一定会有更好的收获在等着你。

这和我们中国很多思想是相通的，比如禅宗的厚积薄发，儒家的格物致知，我如何去做取舍，如何探究事物的原理，从中获得智慧与感悟。我在建造的过程中，也逐渐找到支撑自己内在的处世之道。包括“天仝”的名字其实也有“天人共建，和谐共处”这样一个意蕴。

Q：关于建构，你是否有自己独特的方法论？

王翔：这可能和我的成长学习背景有关。我父亲是做机械设计的，我从小就对“连接”很感兴趣，比如我特别喜欢榫卯里的“斗合”结构。我在国内学习的是结构设计，是极端理性、沉于材料、特别细节的学科；到法国以后，我更多的课程都是城市设计，是学习城市机理、空间和主次关系的学科。

我想建构的基础就是理性，轻重、形势、捭阖和重构。简单说就是把适当的部件放到需要它的地方去，我习惯对细节观察，也习惯从整体大的角度去观察，最后落脚到建筑本身，这两者缺一不可，融合成我对于场地的一个持续性构建。

△李庄市民综合服务中心建造过程 © 天仝建筑

Q：是否可以以某一个项目来阐述你对场地的理解，它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如何将这种情感层面的体验转化成设计表达？

王翔：我们做了李庄市民中心项目，一开始甲方也并不太清楚这处场地可以放置一个怎样功能的建筑，李庄是四川保护的特别好的古镇，位于江水和丘陵之间，开放、松弛，我们想保留这个感觉，所以決定做一个开放的建筑，做一个普通人可以走得进去的的房子。

李庄市民中心在古镇入口，我们从川西民居的叠檐元素中去提取灵感，形成整个建筑形态一个比较明快的系统。古镇原本的房屋形态也是如此，新老建筑的两套系统在同一场地中呈现，看起来就很有连贯性。

另外一个项目，在二郎镇，我们受邀参加郎酒集团品质研究院大楼的建筑设计竞赛，初至场地马上就被特别浓厚的酱酒香味所笼罩。但因为酿酒是无声的，我们发现很难想象酒到底是怎么被酿造出来的。建造的基地怡好位于道路的转折处，人流汇集的焦点处，所以我们建议把建筑退后，形成一个公共的口袋公园。

在公共空间打造一个博物馆，公园里种上高粱，公园对外开放，人们到这里散步时，可以看到酒的整个生产制作流程，这处场地既成为私域上的一个展示基地，又成为一个公共的城市公园入口。这个想法得到了甲方的认可，这栋房子也将在今年年底完工，向游人开放。

△ 郎酒集团品质研究院 © 天仝建筑

Q：你的项目大多都是从某个微小的细节出发的，是如何发现这些细节的？

王翔：首先我自己就是一个个体，我走到那个场所里，有我的真实感受，这其实是非常感性的，它是情感层面很直接的一个反馈。然后我再把我的观察、感受讲给其他人听，比如甲方、合作伙伴、这里生活的人，我们都可以来讨论这个问题，如果大家都觉着有道理，那我们就达成了一种通过感受而建立起来的理性的系统逻辑。

Q：所以说你并不需要去创造什么，就是在原有的内容里去寻找就好了。

王翔：我是不太喜欢用“创造”这个词，凭心而论，我们现在都是在做一些非常基础的东西，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做到的，所以我会尽量避免将自己摆在一个特别高的层面，尝试解决社会经济行为，或者非常复杂的城市问题，你想“创造”的越多，结果就可能越背离初衷。

对我来说建筑不应该被包装，它也不是一个非常高深的学科，它体现的是建造的智慧，反映客观事实，解决实际问题就好。作为建筑师，作为一个个体，最重要的是要非常真实地去感受，然后真诚地去面对可能会存在的问题，用一种正向的方式去回应它，回归到一个建筑师最本质的状态。

△ 麓山A4美术馆改造项目，美术馆希望以一种崭新又尊重的打开方式，表达麓山积极而具有生命力的社区文化。 © 存在建筑 / 王翔

Q：除了一些地标性项目，你们也设计了很多其他类型的“普通建筑”，你如何理解去建造普通的房子？

王翔：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亲戚们都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他们问我，建筑学是什么？我后来体会到建筑学这门学科，其实就是让我们可以用更专业的建筑方式，去避开一些原来大家觉得没有那么好、没那么节约环保，或者是没那么持久的一些粗旷的建造方式。

所以回到刚才的问题，有一些房子我们是不惜成本不惜代价的，当你进入这样一个状态，就已经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建造的意义。这个时候，建房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认为普通的房子最能反思这个问题，越是普通的房子，越需要把它建造得好一些。普通的房子真正占这个社会总值的大部分比例，和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如果你的建造方式已经做得足够好了，那么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几年城市发展的速度很快，很多时候都是拉满顶格去建造，房子其实也并没有那么舒适。所以我觉得建筑师要去做一些普通的房子，就是真正回归到生活本身，这个建筑可能并不出众、也不特别，但你呆在那里会觉得很舒服，跟自然的关系很好，回到了身体喜欢的状态。

△ 仝亭是由三个片状结构围合的临时空间，形态与“仝”字的相似。一百根五十毫米直径、笔直的竹子，形成一个向上的曲面空间，为宽阔的场地提供一个可进入的小空间。小空间和大的空间形成相互对望的关系，既独立又亲密。 © 天仝建筑

Q：如果想要通过建造手法让建筑变得与场所契合，但是它周围的环境不满足，你如何去处理？

王翔：这个时候就需要对场地进行阅读。周围环境不论是好是坏，其实都是非常重要的，在场地里的观察感受，有时一些负面的情绪反馈出来，实际上反而会给我们更多线索，这时候可以选择从正面去改善它、消除它，也可以选择强化“冲突”，然后刺激它变化出更多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Q：其实不契合的那种状态，它也是场地的一部分。

王翔：是的，建筑师有时候就像医生去做诊疗，采样、分析、定调，然后才是设计。面对不契合的状态，先正视它，然后接受它，最后才是解决它。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把建筑打造成一种什么形式，我更看重它与场地的关系，是不是能够融入那些“不完美”中，我更多考虑的是怎么利用周围的环境，然后通过尽量简单的调整，让我们的城市公共空间和城市生活更有魅力。

△ 对场地的观察与感知，是王翔建筑表达中最重要的初始。图为麓湖艺展中心项目的入口处及生态艺术馆 © 存在建筑

Q：什么是真正的公共性？

王翔：先区分一下，公共领域和公共空间是两个概念，比如说高速公路它就是公共领域，它有很多规则，你不能在那里随意行动和生活。公共空间里，只要不违背基本的原则，你都可以是一种自由的、互动的状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正是公共空间的本质。

如果说这个地方老年人比较多，我们看能不能引入一些小孩子，如果年轻人特别多，那是不是能够让其他年龄段的人也可以愿意在这停留。在我看来真正的公共性是尽最大可能为所有人带来便利和舒适，场地如何能最大限度与人的感受产生联动。

Q：回归到项目中，你具体是如何思考和呈现公共性的？

王翔：以刚刚完成的一个幼儿园项目为例，我们希望创造更多公共空间，所以即使是在做室内设计，我们也是像是在做街区，这里有广场，旁边也有一些小的景观，有孩子们游玩的滑梯。包括面包烘焙室做成了商店，在这里也可以进行一个社会教育，开展一些售卖活动。在公共空间中孩子们学会礼仪和与人交互。

每一个教学区，我们都做了透明橱窗，外面的人可以看到里面老师和孩子的互动，因为会被看见，所以孩子们也习惯将自己的教室保持着干净整洁。孩子在这里就有点像在家里的客厅，所有陈设也是居家的感觉，每个“客厅”都代表着不同班级的性格。我们希望整个幼儿园像一个小城市，公共空间是城市街区，走进教室就是回家的感觉。

△ 麓湖云朵幼儿园 © 天仝建筑

Q：你在法国有很长的学习从业经历，东西方的“场所精神”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王翔：有一个漫画，它讲巴黎的公寓有7层楼，下面住着的是有钱人，越往上楼层的就越贫穷。这其实可以反映出西方的一个很典型的建筑观，它是垂直的，表明了一个阶梯。

但中国人盖房子，本质上都是院落形式，我们讲的不是垂直，是内外。其实我们就是典型的熟人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你可以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这也为我们在做设计时提供了很多思路，也许我们可以多去尝试做一些“冗余”空间，一些不耗费什么成本，但可供人交流的公共空间。就像四合院里面的这个“院”。

现代城市里的建筑，它越来越趋向于一个上下的垂直关系了，所以这种内外的亲疏关系才越发的珍贵。建筑如何“亲民”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随着人们对自我内心的探求，也许未来的建筑形态又回一种我们小时候的状态，不再是电梯分割的独立单元，在很大区域的公共的走廊，重新梳理邻里关系，重新聚落，这是一种源自于我们民族本身的惯性。

△ 王翔在里斯本 © 王翔

Q：你如何理解建筑师的自我？你是什么时候找到自己原点的？

王翔：我理解建筑师的自我有两点，一个是出发点，其实就是去解决问题，另一个是放飞的自我。建造是很费钱费力的，而且是一种长时间要与很多人的生活相关的活动，因此我希望我自己能在大的尺度尽量客观，在小的尺度能有时代、技术和我自己作为建筑师的个性。

建筑师在做任何一个东西时，其实都可以去扪心自问，我做这件事情的起点源自哪里？我一直在寻找我的原点，但我更多是边做边找，我在法国呆了11年，会受到很多西方的影响，但这几年回到国内，越来越能体会到那种“根”的感觉，其实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就是找到一个比较好的可以和自己相处的状态就可以。

Q：你当下有没有一些思考、挣扎和渴望突破的地方？

王翔：刚开始我也想要去找到一种符号性或者风格的东西，会花120分的力气去做事情。但现在我更多学习如何做减法，这个减法是我去少一些纠结，少一些刻意。

随着在项目中不断应对、解决各种问题以后，很多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这就是在做减法，你会更加笃定自己在做什么。我最近这一两年也找到了一种更适合的路径，我放弃了某种焦虑和挣扎，不去做归纳，不抱有过多期待，就真诚地、开心地去做，在做的过程中，不是去找到风格，而是去找到自己。

△ 图1-2：王翔与建筑师朋友们 / 图3：王翔与孩子在工地

Q：在习惯快速体验的生活中，如何培养自己的感知力，从而更好的理解场地、沉浸场地？

王翔：每到一个地方，我们的感受都会产生最直接的反馈，因为现在人们习惯快速，所以就忘记自己还有驻足的能力。我个人的习惯是走到这个地方去看，观察人的行为、人的状态，这特别能反映一个场地的状态，很有意思。

Q：在数字体验和真实感知之间，如何找到平衡？

王翔：我们现在在做项目时也会使用一些数字性的技术，但是目前来说我觉得最大的问题是人的输入能力跟电脑的处理能力相差甚远，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不知道怎么精准告诉它要如何去做。最后会发现，如果我们能够很精准地把这个信息告诉它，可能很多工作我们自己也就干完了。

这恰恰是我觉着人的可贵之处，人没办法做到那么精准。所以我从不担心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在不断遇见问题处理问题的过程中，体验着物理世界带来的真实。如果有一天AI可以解决所有问题，那就更不会困扰我了，到时候精神文明高度发达，人人都可以去做哲学家。

△ 通过细节而建立的感知再现 © 存在建筑

撰文｜侯雨

平面设计 | 俊儿 排版 | 侯雨

图片提供 | 天仝建筑

监制 | J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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