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保护(Preservation)

近年来，无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刻意营造的，“废墟”的沧桑美感不断引发时代的集体怀旧狂欢，如文和友对长沙上世纪八十年代生活场景的重构，北外滩来福士的城市市集对九十年代上海弄堂的复刻等等。当城市经历过大规模建设和开发，人们对于无常和变化应接不暇时，就愈发怀念起“从前慢”的时光，并在记忆之中对其不断进行美化。“废墟”成为一种城市奇观，唤起体验者对于过去历史和岁月的情感，甚至掺杂对于时光流逝的哀婉和感伤的审美。

尽管它们并不归属于历史建筑范畴，但以此为例更容易解释普通受众对于“废墟”的感受——我们观看或者体验的并不是过去，而是审度我们和过去的关系。正如约翰·拉斯金所指出的，当观者凝视具有“如画”内质的古迹时已不单是对残缺与衰败的欣赏，还包含着对于时间流逝与生命循环的思考，获得的是一种高尚的多重审美体验。

约翰·拉斯金著名的《建筑的七盏明灯》

以奉献、真实、力量、美、生命、记忆和遵从作为建筑的七重美德，进而引发了英国的历史建筑保护运动（Conservation Movement）

对历史建筑进行有意识的保护起源于西方，并经历了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发展，逐渐形成了一些基本的“原则共识”，虽然这些原则在各种类型文化范畴里面，以及在各个不同的国际公约、宪章和文件中有不完全相同的阐释，但其基本提法和关键思想已经得到普遍的认同，成为历史建筑保护实践种的主流观点。

文物价值评价体系——摘自《建筑遗产保护概论》，薛林平著，2013

目前国际通用的主流原则包含价值原则和操作原则，其中价值原则包含真实性原则、全面原则，操作原则包括缜密原则、最小干预原则、可逆原则、可识别原则、兼顾文脉原则。保护与修复当中对建筑遗产的历史性、真实性、艺术性和实用性以及对其采取的干预手段之间要有合理的协调。这些原则的实际应用我们会在后文的具体实践中找到对应。

现代意义上国际遗产保护最具权威性的理论基础是1964年由文物保护专家和建筑师等共同提出通过的《威尼斯宪章》，宪章对历史建筑进行了定义并设定了新的标准，认为历史古迹是以能见的某种文明或历史事件的城乡历史环境。1976年颁发的《内罗毕建议》，在《威尼斯宪章》对历史遗产的认识基础上将保护范围发展到“历史地段”，保护内容包括史前遗迹、历史城镇、老村庄遗迹相似的古迹群等。其后的1987年美国编制的《华盛顿宪章》将保护范围扩大至“历史城镇”，明确提出保护历史建筑、街区及城镇的原则、目标和方法，并提出对于历史建筑等考虑保护与部分牺牲的态度。

1964年通过的《威尼斯宪章》

我国首部关于城乡历史文化遗产体系保留与管理的行政法规是2008年国务院颁布施行的《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其附则中首次明确了“历史建筑”的概念与法律地位——经城市、县人民政府确定公布的具有一定保护价值，能够反映历史风貌和地方特色，未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也未登记为不可移动文物的建筑物、构筑物。

中国法定保护的文化遗产的基本构成一览表 

摘自《建筑遗产保护概论》，薛林平著，2013

历史总是在构造今昔的关系。当我们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历史建筑保护，不仅要关注过去的历史，还必须包含现在和未来。因为历史是过去的现在，而现在也会成为未来的历史。在历史建筑的保护上，它所涉及的不仅是对于历史遗产的态度，也应该和城市未来的发展规划紧密相连——“城市是整体的(coherent)，也是延续的(continuous)。” （【意】阿尔多·罗西，《城市建筑学》）因此，遗产保护价值与现实使用价值之间，应当存在着利益关系的某种平衡。这个平衡则是保护与再利用的关键所在。

第二部分：再利用（Reuse)

针对每一个历史建筑，我们改造的过程基本可以总结为：初见时都是如获珍宝、过程中百感交集。“珍宝”指的自然是历史建筑的不可复制性所带给我们特殊的设计灵感，而过程中的“百感交集”则源自于设计及建设过程中的诸多挑战。以下我们选择了珠海、上海两个在历史建筑保护中较为优秀的案例分享保护与利用过程中的故事。

案例一：历史文化街区保护改造

南屏历史文化街区改造——八百年历史的岭南村落活化

南屏村梧岗容公祠是中国第一个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的留学生容闳容氏的宗祠。祠堂整体格局完备，为三间两进带衬祠的岭南传统祠堂格局，规模较大，坐东南朝西北，分寝堂、两廊、天井。 结构装饰体现了典型的广府地区建筑特色，是研究珠海祠堂文化和容氏家族发展史的重要实物遗存。

南屏是珠海市香洲区重点保护的省级传统村落，自宋朝嘉定年间建村至今已有八百年历史。目前对于单体建筑风貌的保护是整个村落风貌保护的主要手段之一。我们参与保护与改造的历史建筑有两处：南屏村梧岗容公祠保护性修缮及改造和容国团纪念馆保护性修缮及改造。该改造项目呈现我国历史建筑保存过程中“年代久、木构多、少维护”的基本特征。

南屏村梧岗容公祠现场踏勘实拍

区别于西方的石砌建筑，我国较多历史建筑以木构为主，极易受损，需要精心维护。当我们对梧岗祠现场调研时，发现部分墙皮脱落、斑秃，室外彩画褪色斑驳，墙面装饰灰塑亦破损风化。因此，设计一方面要对历史建筑的核心价值部分进行谨慎修缮，按照建筑遗产保护原则——真实性、完整性、可识别性原则对墙体、屋面、柱脚等进行修复，同时基于《广东省传统村落珠海市南屏村保护发展规划》要求，统筹建筑、景观、室内等专业进行最大化的活化利用，完整并系统地协调了保护与利用之间的矛盾，还原历史风貌的同时，置入了新的展陈功能。

文物建筑核心价值部分修复，再现精致灰浮雕博古脊和屋檐，让中国传统木构的精巧再次被世人欣赏

在木构修复上面，需要我们仔细研究每个构建的节点和工艺，对外露的结构及构件的损坏，采用同类材料，用局部修接的方法进行加固，如屋架的端节点、桁条及椽子的搁支点，柱梁之间的榫接点，以及附墙木柱的内侧面、柱脚等。而对于木结构的屋架、梁、柱、桁条等出现局部的、个别部位的腐朽、虫蛀、开裂时，还需进行承载力验算，并应及时采取加固措施。

《广东省传统村落珠海市南屏村保护发展规划》

建筑、室内、景观一体化设计策略

设计充分尊重了历史建筑的格局和脉络，研究了南屏村“门-塾-宅-祠-庙”的总体村落格局和地域建筑形制，在建筑中提取当地的灰砖花窗墙、旧石板等材质元素，体现地域性特征和本土营造。

梧岗祠改造后效果展示

容国团纪念馆改造后效果展示

相比新建建筑而言，历史建筑保护与再利用在进行恢复传统风貌的建设活动前应该注意哪些事项？首先，应当编制相应的历史文化保护具体方案，并报当地规划部门审批通过。南屏村历史街区改造设计是以经珠海市人民政府规划主管部门批准的《广东省传统村落珠海市南屏村保护发展规划》为依据。在批准前，还应组织专家论证，并征求珠海市建设及文物主管部门的意见，审批事项应予以公示，征求公众意见。

现场施工过程：剥离后砌加建的墙体，还原历史建筑的原真性

案例二：文物保护单位

高桥镇绒绣馆改造

高桥镇绒绣馆作为建筑文化遗产来说，是上海区级文物保护单位，其馆藏“绒绣”又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该建筑于1921年建成，是一座仿徽式砖木结构的民居。民国四十九年后，成为高桥文化馆，现为“高桥绒绣馆”。进入前院，两个独特的北阳台耸立在高墙的两边，有一个被人称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中国版小阳台。这种建筑风格，在高桥民宅中，可谓绝无仅有。

高桥镇绒绣馆现场踏勘实拍

然而作为现代意义上的展厅，绒绣馆的空间存在采光不足，展陈方式传统，空间利用不合理等问题，影响了绒绣作品的展示和展览体验。设计需要在文保建筑的保护要求下，将富有特色的江南传统民居和绒绣的文化传承融合在统一的概念框架中，活化空间的使用效率和观展体验。

改造后效果展示

案例三/四：上海历史保护建筑改造

恒丰大楼、愚园路546号等

恒丰大楼是上海第四批优秀历史保护建筑。该建筑位于外滩风貌保护区内，是典型的折衷主义风格建筑，柱式立面和带有巴洛克风格的门头装饰宣示着30年代上海滩的历史风情。我们受委托改造其中的三层为联合办公空间，过程中对于上海的历史建筑保护有了较清晰的认知。

恒丰大楼现场踏勘实拍

在我们对其室内改造前，该建筑出租给某青年旅舍，内部有加层改造，整体状态不甚理想。由于承租方普遍希望将空间最大化利用，且缺乏主动修缮和保护历史建筑的意识，而历保建筑改造还需要经过多方管理部门的审核，无形当中拉长了项目的周期，增加了管理成本，反过来也不利于历史建筑的活化和利用。这也是目前历史建筑利用中普遍存在的问题，项目实施推进上“周期长，造血能力弱”。

尽管限制颇多，设计依然妥善解决了办公空间所需的采光，并最大程度上创造了品牌所需的核心精神元素（点击图片查看完整案例）

改造的过程也是对内部的二次保护过程，我们在设计中需要谨慎处理价值保护元素，涉及到天花和线脚等元素需要合理避开

愚园路546号在民国时期曾是上海四大银行家——孙衡甫的旧居，现改造为文创办公园区（点击图片查看完整案例）

改造过程中的意外之喜——被封在墙壁中的壁炉

上海在历史建筑保护上起步较早，且流程相对更为规范和系统。从第五批历史建筑保护名单中可以看到，建筑保护的范围更广，深度更深，许多优秀的工业遗产也被列入保护范围。现行的《上海市历史风貌区和优秀历史建筑保护条例》（2020年4月14日）已进行了第三次修订，对于申报和管理部门的规定也更加明确、严格。目前，上海也在积极培养建筑文化遗产保护的专项人才，我司设计人员从去年开始便参与了优秀历史建筑保护修缮工程岗位的技术培训。

第三部分：平衡（Balance）

在我们参与的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中，除了上述的历史建筑保护、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和文物保护单位等，还包括宜兴紫砂二厂、青浦热电厂等工业遗产的保护与改造，其作为工业文明的见证，在国内也越来越受到重视。

宜兴紫砂二厂改造（目前处于施工阶段）

青浦新城热电厂改造（五大新城公共竞赛方案）（点击图片查看完整案例）

总体而言，我国的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仍然处于探索的过程，且存在较多的问题，比如民众的保护意识普遍较弱，建筑师、文物保护专家等专业发声较少，产权问题复杂多样，规划层面在处理历史和新建的方法上无法体现对历史建筑保护的引导等等。

优秀的建筑只有在科学的保护和利用下才能延续生命，焕发生机。实际上，对待历史建筑的态度并不仅仅影响被列入法律保护的珍贵遗产，它同样影响我们对待普通既有建筑改造的方式。现在的建筑在未来也会成为历史。当我们在保护的过程中，一方面是以谦卑和尊敬的态度汲取和留存前人的智慧，另一方面亦是以审慎的态度审视我们所有新建的建筑，期望我们的设计是长寿命的，并能使后人受惠和爱惜的。

案例基本信息一览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