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竞技场教堂  © 张弛

年少时常常去书店选购画册，乔托的集子却从未进入我的视野，总认为他的技法过于古拙和简单。多年之后，当我去到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圣殿，看到乔托和他的老师契马布埃的壁画时，第一次被震撼了。精美的绘画从墙上，延伸到拱顶，充满整个室内空间，花纹带分割出不同的景别，而整体的色调又能和谐统一。不得不说，只有在那个被装饰了的空间中观看壁画，才能感受到它的能量。当然，我无法苛责年少时的自己，如果对整体效果没有印象而只去看画册上截取的局部，便失去了一大半的意义。况且受到当时国内美术教育的影响，我那时更加崇尚高度成熟化的绘画技法，醉心于委拉斯贵兹的灵动笔触或是安格尔的流畅线条，而从还未脱去中世纪气息的绘画中，我尚不知何从汲取营养。阿西西之旅彻底改变了我对那个时代绘画的看法，于是在一次经过帕多瓦的旅行中，特地拜访了久负盛名的竞技场礼拜堂，那里的湿壁画出自乔托之手。

△ 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圣殿  © 张弛

△ 圣方济各圣殿室内壁画  图片来自网络

竞技场教堂  湿壁画

乔托·迪·邦多纳

年代：1304 - 1306

地点：帕多瓦，意大利

拍摄时间：2018年 春

关于湿壁画

湿壁画，在意大利语中叫Buon fresco，即“真正的新鲜”。这种壁画直接在新鲜的、仍然潮湿的石膏上着色。对比直接画在干燥石膏墙面上的干壁画（如达·芬奇在恩宠圣母教堂多明我会食堂画的「最后的晚餐」），湿壁画的色彩具有更好的耐久性，但是对绘画速度的要求更高。

△ 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图片来自网络

这是一个干壁画严重损坏的著名例子

湿壁画具有其他绘画形式没有的特点和要求，每次作画前需要铺一层新鲜的石膏，只有在这层石膏处在特定的干燥阶段时，画师才能着色。所以涂抹的石膏不应超过画师当天预计要画的范围，这个范围就叫做Giornata，即意大利语“一天”。判断这个涂抹范围，不仅要考量图像的复杂度、画师的技术和参与绘制的人数，还要结合当时当地的气候条件。

△ 竞技场教堂的壁画「驱逐圣若亚敬」的Ginornata板块分析   图片来自网络

画师完成了当天的绘画，就会刮掉周围多余的石膏，防止其干燥。第二天，画师又会铺上新鲜的石膏，与第一天的版块相接。一般来说，Giornata板块之间的接缝应与图形轮廓重合，以避免这些接缝过于明显。同一颜色的区域一般不会分成两个Giornata，因为画师很难在第二天调出完全相同的颜色。在竞技场教堂中，我们就可以看到一个反例：「哀悼」的天空看起来是破碎的，不同深浅的蓝色覆盖着不同的板块，这就是不同日期调配的颜色无法匹配所造成的。

△ 竞技场教堂的壁画「哀悼」   © 张弛

乔托

乔托·迪·邦多纳（Giotto di Bondone），被认为是第一位以现代技法绘画的画家。他将中世纪的幕布撕开一个口子，使人文的光芒照射进来。那个时代的名人极力推崇他，包括文坛三杰（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以及一百年后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在乔尔乔·瓦萨里的著作《艺苑名人传》中，出现了“文艺复兴”这一概念，同时将文艺复兴归纳为三个时代：乔托作为后继画家的灯塔，开启了文艺复兴的第一个时代，接下来的两个时代则分别由马萨乔和达·芬奇引领。

△ 乔尔乔·瓦萨里的《艺苑名人传》   图片来自网络

全名《由契马布埃至当代最优秀的意大利建筑师、画家、雕刻家的生平》，是艺术史上最早的著作

△ 从左到右：乔托 / 马萨乔 / 达·芬奇    图片来自网络

家族教堂 

1300年，帕多瓦的银行家、商人和贵族恩里科·斯克罗威尼买下了帕多瓦郊区破旧的罗马圆形竞技场，用来建造一座家族府邸（现已毁坏），并为纪念他的父亲建造了一座小教堂，是为竞技场教堂，或称斯克罗威尼教堂。

△ 竞技场教堂外观和平面   图片来自网络

斯克罗威尼家族是帕多瓦最古老的贵族家族之一，其财富建立在金钱交易之上。恩里科·斯克罗威尼的父亲纳尔多·斯克罗威尼通过巧妙的运作巩固和扩大了家族财富，同时也有很多人因为他发放的高利贷而家破人亡。他的恶名甚至载于「神曲」中：在第七层地狱中，但丁遇到了那个时代的几个最大的放贷者，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名字，但是从其中一个人的钱袋上白底蓝猪的纹章可以识别出是斯克罗威尼家族，暗指的就是这位纳尔多·斯克罗威尼。所以也有一种说法，恩里科是为了减轻家族的罪孽才修建了这座教堂。

恩里科聘请了当时最伟大的艺术家来装饰这座小教堂的室内空间。乔凡尼·皮萨诺祭坛制作了三尊大理石雕像，分别是抱着圣婴的圣母以及两个手持烛台的天使，雕像后面安放恩里科和妻子的坟墓。刚刚凭借阿西西圣方济各堂壁画一炮而红的乔托也接到了委托，1304至1306年，他带领着助手和学徒在竞技场教堂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绘制了一百多个宗教故事场景。 

△ 祭坛和乔凡尼·皮萨诺的雕塑  © 张弛

这座单檐口小教堂仅有30米长，据说当时相邻教堂的僧侣忌惮这个家族教堂的规模和华丽程度，于是向帕多瓦主教团申诉，认为其超越了家族教堂规制。斯克罗威尼家族因此缩小了教堂的规模，甚至连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圣坛和唱诗班的区域也是后来才加建的，那里的壁画是另一名当地艺术家在1317年至1320年之间创作的，他延续了乔托的风格，无奈其才华远远不及。

△ 左侧是乔托画的，右侧是当地画师画的  © 张弛 

参观

不同于「局部」中陈丹青先生拜访的门可罗雀的湿壁画，竞技场教堂有着大量的访客，必须提前预约。为了保护脆弱的壁画，小教堂中最多容许25名访客同时进入。访客被要求先在一个气候控制室中观看15分钟的介绍影片，以减小访客直接进入带来的温湿度变化，参观教堂的时间也被限制在15分钟以内。

壁画布局

壁画无法像架上绘画一样巡回世界，让更广泛的人群评头论足，它只能与古旧的结构共存亡，永远被封装在珠宝盒一般的大厅中，但是一旦你走入，它就热情地将你包围起来。

蓝色的拱顶缀着金色的星星，让人想起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的马赛克拱顶。一条装饰带将天花分为两半，每半各有一个大的圆形像在中央，四个小的圆形像分散在四周。中央的像分别是耶稣和抱着圣婴的圣母，其他的小像则是七位先知和施洗约翰。

△ 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的马赛克拱顶   © 张弛

公元5世纪修建，位于意大利拉文纳，安葬的是帝狄奥多西大帝的女儿

△ 竞技场教堂的拱顶   © 张弛

东墙的拱券上方，圣父被天使簇拥着。这里的圣父被画在一块木板上，有人猜测这是复制品，也有人猜测这里是一扇门，用以释放象征圣灵的鸽子，总之真相尚未可知。他们的下方，两侧对应的装饰着拜占庭窗的阁楼中，分别是前来报喜的天使加百列和领报的圣母。

△ 东墙   © 张弛

较低的墙群绘制着一圈欺骗性的大理石饰面，两侧的墙群每隔一段绘制一个壁龛，龛内的人物分别代表着七美德和七宗罪。高处的墙面被装饰带均匀分割成不同的景别，因为一侧的墙有窗，另一侧没有窗，两侧的布局略有不同，但都被分为三层。最顶层的共12个景别分别描绘了圣母和圣若亚敬(圣母的父亲)的故事，下面两层共24个景别则较为精彩，描绘了耶稣的生平故事。

△ 绘制的大理石墙裙和壁龛   © 张弛

耶稣的故事 

这些独立又相关的景别组成连续的故事线，将圣经故事中所有重要的瞬间具体而生动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因为时间和角度的局限，笔者只是选择性地拍摄了一些最底层的场景： 

最后的晚餐

一座开敞的凉亭中，围坐着耶稣和十二门徒。一名门徒轻轻地将脸贴在耶稣的胸前，静静地聆听他的心跳。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门徒们面面相觑，神情多少有些不安，似乎预感到将要降临在耶稣身上的灾祸。

△ 最后的晚餐  © 张弛

被捕

这个画面充满了戏剧性。犹大为了三十枚银币将耶稣出卖给大祭司。在明火执仗的混乱人群中，身披代表阴险和狡诈的黄色斗篷的犹大正要向耶稣献上拥抱和亲吻。他们的眼神暂时交汇，犹大的眼中透露着恶意，耶稣则还以全知和宽容的目光。画面右侧，身着紫色长袍的大祭司似乎被耶稣的真诚打动，举起的右手显得有些犹豫。这种以手的姿态体现人物内心的模式，被后继者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的天顶演绎到了极致。除了耶稣，画面左侧还有一位弟子脑后有金色的晕轮，那是圣彼得，他正用一把匕首割掉大祭司的随从的耳朵，而且那只耳朵正掉落在半空中。画面两侧的人被画面的边缘截去，使人感觉这个场景向两侧无限延伸。

△ 耶稣被捕/犹大之吻  © 张弛

鞭挞

画面左侧，几个人在殴打和戏弄耶稣，拉扯他的头发和胡须。画面中间还有一名黑人向他挥动棍子，这是所有壁画中出现的唯一一位黑人。画面右侧，罗马的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似乎正在判决钉死耶稣，他的头部显然参考了罗马皇帝的胸像。

△ 鞭挞耶稣  © 张弛

哀悼

已经死去的耶稣无力地躺在母亲怀中，一些跪坐的女人围绕着他们，周围的人们目视着、哀悼着。上空的天使悲痛欲绝，表情、姿态、动势各不相同。乔托通过人物的不同手势，辅助表达了他们或是强烈或是内敛的悲伤。他没有凸显神性，而是着力表现一个普通人的死亡所带来的悲伤。

△ 哀悼耶稣   © 张弛 

复活

这又是一个精彩的场景。耶稣从坟茔中走出来，紧贴着画面的右侧，试图躲避抹大拉的马利亚的触碰，他摇摆不定的姿态体现了他处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中间状态。他手中的旗帜上写着拉丁文“victor mortis”，意为死亡的胜利者。画面左侧的墓碑上坐着两位表情轻松的天使，他们脚下的士兵还酣睡着，浑然不知墓中的尸体已经复活。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在150年后绘制的耶稣复活中，重现了这个士兵酣睡的场景。

△ 耶稣复活  © 张弛

△ 弗朗切斯卡的「耶稣复活」  图片来自网络

五旬节

哥特式的拱廊中，门徒们围坐着，像最后的晚餐一样，只是少了耶稣。圣光从天顶射下来，照耀着他们，这是耶稣故事的最后一幕。

△ 五旬节  © 张弛

最后的审判

整面西墙被壁画「最后的审判」所占据。在这里，乔托又回到了最传统的叙事。整个画面上方的构图都是对称的：中央是作为仲裁者的耶稣，十二门徒分坐两侧，他们上方漂浮着天使唱诗班。最顶端，天国的守护者开始将天穹卷起，露出背后金光闪闪的墙壁。画面下方的构图是不对称的：中间，两位天使将十字架扶正；左侧，信仰坚定的人们准备领受恩宠，进入天堂；右侧，红与黑的主色调描绘着地狱的景象，赤裸的人们在火焰和黑暗中挣扎，被魔鬼吞噬。 

△ 最后的审判  © 张弛

从这个大型壁画中，我们还能发现一些有趣的细节。比如，左侧朝圣的队列中，有乔托自己的身影。十字架的左下角，教堂的主人恩里科·斯克罗威尼身着象征忏悔的紫色长袍，将教堂的模型献给圣母，可以发现模型中显示的横厅在现实建造中被取消了。模型由一位僧侣扛着，僧侣的白袍搭在装饰带上，将看画者的注意力带回现实。在地狱的场景中，还能发现因悔恨而上吊自杀的犹大，他的腹部被剖开，肠子从腹腔中涌出…

△ 「最后的审判」中的三个细节  笔者标记  © 张弛

十字架

白杨木板制成的十字架也是由乔托绘制的，代表了他的成熟风格。原本悬挂在教堂中央，现在被展示在帕多瓦市立博物馆（参观竞技场教堂的门票也附带了博物馆的门票）。与前一个世纪的十字架相比，它的艺术语言更趋成熟。耶稣的身形纤长优美，同时身体的沉重和无力被体现出来。明暗部之间的过渡柔和而精准，头部、手指、膝盖向前突出的描绘和双脚的交叠，加强了画面的景深。十字架的两臂分别绘制了圣母和约翰，底端的梯形画着亚当的埋骨之地，耶稣的血滴在上面，代表着对祖先原罪的救赎。十字架的边缘装饰着精致的植物图案，是在模仿织物的花边。背面的绘画则损毁得比较多，只留下中央的神秘羔羊图案。

△ 十字架的正面与背面    © 张 弛

乔托的作品还带有中世纪的稚气，但他第一次将生动的形象带到了画中。相比中世纪绘画中那些面无表情、四肢僵硬的人物，从他的绘画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多的细节和感情 - 通过对每个人物不同表情和姿态的描绘，表现他们各自的心理活动。冰冷的圣经故事被他转译为普通人可以共情的场景，使人们能够理解画中人物面对的困境和遭受的苦难，从而心生敬畏。充满张力的构图和耐人寻味的细节，让每一个场景都停留在戏剧性最强的那一瞬。可以想象，马萨乔、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一定也曾站在同样的地方，盯着同样的画面吧。 

 所有现场照片均以135数码相机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