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刚刚出国的留学生和登陆不久的新移民们对海外的唐人街没有连接感和归属感。新走出国门的国人们觉得脏乱差、卖着破烂货的唐人街是华人的耻辱，认为它代表不了科技创新日新月异的祖国，认为唐人街会让不了解中国的外国人对中国人产生更大的偏见。极少数人甚至发表“我永远不会去唐人街”、“唐人街代表着几十年前落后的农村”的言论。很多老移民们会用自己的国籍来形容自己的身份，直接说自己是加拿大人，少部分人会说自己是华裔加拿大人。很多二代和三代华裔甚至不承认华裔这个字眼。在华裔群体中，大家也发现有些新来的移民和留学生挥金如土，不融入主流社会，不再像他们或者他们的祖辈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生活或者说生存着。在新来的中国人心中，他们是那群数典忘祖的人。矛盾就这样一点一滴累积着。
2020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一月初始由于祖国疫情的连锁反应，世界各地的东亚面孔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种族歧视，甚至是暴力。疫情初期的北美，尽管很多人戴上了口罩，藏起了面庞，但丝毫躲不过路人的杀过来的眼神。不论新移民、老华侨、二代、三代、四代华人，只要你是东亚的长相，就会感受到隔阂。或许，这是不少人 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与Chinese（包括海外华人与中国人两重意义）的捆绑，感受到了与唐人街的捆绑。
新冠疫情初期的多伦多唐人街（图源：多伦多星报The Star）
从很早的古代起，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就劳动、生息、繁殖在中华大地之上。最近的几百年间，由于包括自然灾害和武装械斗在内的各种原因，一部分人背井离乡在异乡打拼并扎根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海外华人离乡的时间、原因不尽相同，其中包括了大量的多次迁徙。以加拿大为例，华裔群体的移民来源地并不仅限于大中华地区，包括了阿根廷、孟加拉、柬埔寨、古巴、印度、印尼、牙买加、老挝、马来西亚、毛里求斯、缅甸、巴基斯坦、巴拿马、秘鲁、菲律宾、南非、苏利南、英国、美国、越南等国家。
从历史的角度上来讲， 北美的唐人街起源于旧金山。 1858年由于在温哥华附近的菲沙河谷发现大量金矿，使得源源不断的男性华工从广东和加州赶来，首先在卑诗省（旧称卑斯省）首府维多利亚（旧称域多利）聚集。 做着金山梦的华工远渡重洋，从香港到维多利亚，经历在海上漂泊50多天后，没有遇到海难、染上疫病的华工终于到达了口耳相传的金山，卸下行囊后所住的“宿舍”就成了后来所谓的加拿大首个唐人街。 淘金热减弱之后，1881年开始兴建连接东西海岸横跨加拿大的太平洋铁路，再次吸引了一万余名华工入境加拿大。
1884年正在山谷中修建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华工（图源：加拿大档案馆Library and Archives Canada）
1886年温哥华（旧称云高华）华埠初具规模。20世纪初，温哥华作为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西端终点，再加上拥有相较于维多利亚更深的深水港，以致移民大量涌入。 在1910年代，温哥华超越维多利亚，成为加拿大最大的唐人街。
金山有限，随着开采的进行，淘金华工和白人工人的利益冲突导致了第一波排华情绪，一忍再忍华工只得在被白人放弃的贫瘠的矿山中开采。 兴建铁路时拿着比白人更低的工资，干着爆破山体等白人避之不及的危险工种。 华工只得在同胞的累累白骨上如芒刺背地继续打通落基山脉。 铁路贯穿加拿大后，华工全部失业。 这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不得不系上围裙做羹汤、洗起了衣裳。 以低廉的价格吸引顾客，薄利多销。 无眠无休的工作给他们带来少量财富的同时，同时被同行业竞争者指责，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加拿大报纸CanadianIllustrated News在1879年刊登的漫画，描述了加拿大记者Amor 强迫一名拒绝同化的华工离开卑诗省
1882年，美国，排华法案生效。1 885年修完铁路的加拿大开始向华人征收人头税，一个人50加币，相当于当时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的工资。然而50加币并没有浇灭华人登陆的热情。 加拿大政府在1900年把人头税升至100加币，在1903年提升到相当于两年工资的500加元 ，这是一笔可以购置两间小房子的开销。突如其来的政策变化，使这批死里逃生的壮劳力在积累了少量财富之后只得搁置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计划，此时女性在华人中的占比仅为1.3%。在人头税政策实施的38年间，约八万两千华人通过交付人头税来到加拿大，为加拿大政府增加了2300万的税收。
独在异乡为异客。好在这个时期的华工主要来自于广东四邑地区（新会、台山、开平、恩平）。同乡、同宗的他们成立了大量华侨社团，成为了辛苦工作之余谈天说地、互帮互助、抱团取暖的避风港。这些会所成为了华人社区的代言人，为华人争取权益功不可没。
在那个年代，存在着令人发指的种族隔离政策。 华人是不允许开设银行户口的、不允许进入公共泳池。 许多老一辈华人的梦想居然是通过读书学会游泳。与今天望子成龙不同的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当华人不再被泳池驱逐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求自己的孩子学会游泳。
左图：加拿大华人谢耀光（1916-2004）青年时代为返回加拿大从香港购入《游泳技术两百种》（张睿藏）；右图：上世纪前半叶在北美常见的公共泳池种族歧视标牌（图源：网络）
在唐人街的土地上，饱受屈辱的华人们集资建了戏院、学校、医馆、图书馆、武馆等等。现在那些抨击北美唐人街的建筑没有美感、街区又脏又乱又嘈杂的看客请了解一下起因经过再来看今日的结果。华人努力工作积累的少量财富被社会剥削着，在温饱线上拼命挣扎的他们只得栖身于地价低廉的社区内。 不是他们把唐人街管理地不尽人意，而是华埠的设立并没有赢在起跑线上。
卑诗省在1871年前原为英国殖民地，远离大英帝国使得劳动力极为缺乏。 卑诗省的白人相较于加拿大东部省份的人口来说可谓是凤毛麟角。 华工入驻之前的劳动力是一些白人契约奴和非洲黑奴。 后由于废止黑奴的平权运动，才使得以华工为主的亚洲劳动力成为了主力军。 这种人口的不对等使得白人开始忧虑，为之后的暴乱与排华法案埋下了伏笔。
1907年排亚联盟(AsiaticExclusion League)闯入温哥华唐人街，引发排华暴乱，店铺被砸烂、人被殴伤。 在实施500加元人头税的整整20年间，暴力不断升级，整个卑诗省（即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华人都生活在阴霾之中、饱受折磨。1923年取消人头税的同时排华法案生效，除了商人、留学生和外交官员外的中国人不允许进入加拿大。官方的歧视以及暴乱的不断升级使卑诗华人遭受重创，纷纷考虑对策。
1907年发生在温哥华针对华人经营店铺的暴力事件 (图源：卑诗大学档案馆UBC Archives)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加拿大华人人口东迁的主要时期。 1941年温哥华华埠人口相较于1931年人口锐减35%。东徙先锋部队向卑诗家人发来消息，加拿大东部的各个城市由于华人占比很小，并没有遭到严重的排华事件。许多人便将目光看向东部，头也不回地坐上了东进的列车。要知道这趟全程从温哥华到蒙特利尔不到6天就能到达的列车，在以华工修建为主的铁路建成之前，所需要的时间是56天。这也算是一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例证了。
多伦多，如今作为加拿大的经济中心，北美第五大城市自然吸引着无数华人和其他族裔移民。 在大多伦多地区居住这超过总人口12%的华人。 华人在居住多伦多的历史不算长，从1878年在市政纪录上出现了第一位华人到现在不过142年的历史。 1900年只有200 名华人定居多伦多，从事着洗衣店、餐馆相关职业，有近百家店面。 上世纪10年代位于皇后西街夹约克街的致公堂和皇后东街夹乔治街的保皇会之争随着清朝的铁幕落下，初步确定了多伦多首个唐人街的位置，即今日市政厅所在之处。
多伦多最早的贫民区TheWard (图源：多伦多市档案馆Cityof Toronto Archives)
如今看来的黄金地点，在当年被称作the Ward，被称为多伦多最早的贫民窟。 由于毗邻联合车站，成为了诸多移民的开始奋斗的地方。从十九世纪中叶一波接一波的难民陆续踏上这片土地。这个被后人嗤之以鼻的地区接受的难民，从1848年反抗各国君主与贵族体制，包括著名的法国二月革命的欧洲革命的难民，到产生了《大河之舞》这样杰作的爱尔兰大饥荒的难民，再到通过地下铁路这个秘密结社出逃的奴隶和自由人，再到从俄国和东欧出逃的难民。
在这个 六十多 万平方米的土地上，滋养了一批又一批身无分文的难民。拥挤但便宜的居住环境使得居住在此的难民快速积攒财富，等到财力相对雄厚之后，波兰人、乌克兰人、立陶宛人、意大利人、犹太人等等按照次序纷纷搬离到环境设施较好的街区。紧接着在西海岸饱尝暴乱之苦的华人延续了the Ward的难民接力传统。住进了这片以犹太人为主的街区，和其他族裔混居在此直至1950年代。
和卑诗省的唐人街一样，搬来多伦多的华人集资成立了宗亲侨社、华人教会、学校、戏院。经过三四十年代的来自卑诗省的华人大迁徙，1941年的多伦多唐人街已经有2000余名华人了。在那个年代，所有华人家庭彼此相识，通过一个人就可以找到想打听的人家。
1937年记录下现已消失的多伦多第一个华埠(图源：多伦多市档案馆City of Toronto Archives)
1947年，华人终于盼来了废除执行了整整25年的排华法案的好消息，加拿大的大门再次对华人开放。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华人在想法上也会有所改变。在淘金、修铁路时代，华工不懂英语，也不想学英语，一心想赚钱只得辛苦工作，生活水平低下。 二战前华侨居留国外普遍存有过客心态。他们更关心祖国和家乡的安危，多次为革命和抗战筹款，对居住国的事务并不在意。 战后随着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国籍身份转化、种族隔离的限制被移除之后职业多样化，使得加拿大华人参与市政建设的热情增加。华人从雇佣工、洗衣店、餐馆、杂货行业慢慢做到技术工人、汽车司机、水电工，再到建筑师、医生、律师、法官、教授。华人注重教育，看中自身发展，本土意识增强，民族融合加快。
50年代末60年代初期，在老市政厅建成60年后，三分之二的唐人街被市政规划所占领，政府一方面计划新建新的市政厅，一方面想借此机会清理这个位于黄金地段的棚户区。当时有市议员提出保留唐人街鼓励了贫民窟的发展。但从城市发展的角度上来看，唐人街无疑是背了黑锅的。从此唐人街好像被下了魔咒一般，成为了许多不了解多伦多华埠发展史的新移民想远离的脏乱之地。
被大范围拆除的多伦多首个唐人街 (图源：加拿大环球邮报 The Globe and Mail)
当年12一平尺的土地价格暴涨近三倍。 在财富积累初期的华人终于开始了反抗。 1969年3月拯救华埠委员会成立，成功地从市政魔爪中解救出了首个唐人街地六条街巷。 现如今还有一些华商留守在登打士西街，例如老牌客家餐厅「粤东」。
上世纪70、80年代，唐人街的餐馆商铺、华侨团体一部分迁址河谷东区，更多的机构和商户随着1979年的以越棉寮华人为主的难民潮一起沿登打市西街迁至士巴丹拿大道的西区唐人街。
成立初期的东区华埠 (图源：多伦多市档案馆Cityof Toronto Archives)
在大多伦多范围内的唐人街和华人商业聚集地用一只手都数不完。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多伦多唐人街，信息最多的便是西区华埠，位于士巴丹拿大道夹登打市西街的唐人街。 作为面积最大、商业最多、华人客户最多的唐人街 ，同第一个唐人街一样，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从最早的农场，到盎格鲁撒克逊人聚居区，到欧洲各 个族裔的聚居区，到犹太人聚居区，再到如今的中国城。
1975年越南战争结束后，南北越统一。1977年，中越交恶，越南的排华运动开始。自此之后，在越华人被政府逼迫参与同祖国中国的战争。热爱故乡的越南华人怎能忍受如此屈辱，大量难民开始逃离中南半岛。同时期涌现的难民出现在和越南一样原属于法属殖民地的柬埔寨（旧称高棉）和老挝（旧称寮国）。七十年代末的多伦多吸收了这批漂泊在海上的难民，其中高达80%的难民是海外华人身份。许多越棉寮华人选择和老一批移民一起扎根唐人街，在士巴丹拿大道上开启他们新的人生篇章。
成立初期的西区华埠 (图源：多伦多市档案馆Cityof Toronto Archives)
牛肉河粉、越南春卷、越南面包、滴漏咖啡这些充满着越南特色美食的商铺交融在港式餐厅和中国八大菜系百花齐放的多伦多唐人街，实实在在反映了加拿大华人的特点。 如今的多伦多拥有者来自五湖四海，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风俗，经历着不同成长背景的华人群体。在如今倡导多元化的加拿大的框架内拥有者自己的小多元文化体系。
多元的多伦多唐人街（艺术家ChristieCarriere的插画作品）
由于西区唐人街毗邻多伦多大学，这个拥有超过一万名中国籍在校生、将近两万名中华文化背景成长的在校生的学校，必定给唐人街带来了新鲜的血液。本土长大、新移民，专业人士、学生和创业者在此相遇、交流。西区唐人街自然成为了最多元的唐人街。
历史轮回，正如六十年前，发生在多伦多首个唐人街面临被拆迁的命运。 如今的唐人街也面临着城市扩张而导致的地价飞涨。 资本纷纷把眼光投降这个低密度的社区。 早在1970年代规划局向市议会建议唐人街的低密度住宅和商业区将会由高密度住宅取而代之，遭到社会反对之后不了了之。 如今越来越关注唐人街的开发。 有人说加拿大现在的唐人街已不是华人华侨的主要居住区，并且 老一代华侨华人陆续迁出唐人街到别的地方居住，新移民也散居在各个城市。在他们眼中，唐人街只是华人华侨商业、文化和交往的中心。但事实上，根据最近的人口普查显示，西区唐人街的主要居住人口仍然是华裔。
北美唐人街群像（图源：华裔加拿大艺术家林耀基MorrisLum的 “Tong YanGaai”唐人街项目）
真正的唐人街必须经过萌芽、繁盛、衰落和复兴四个阶段 。 显而易见的是，如今的唐人街并不是人人称羡的社区。 接下来的命运就自然掌握在我们这代人手中。 如果不珍惜，现在的一切文化印记、商业气氛都会被大刀阔斧地砍掉，成为了下一个混凝土森林。 如果固步自封，不允许任何改变，唐人街相较于其他社区就将从此没落。 好在如今多伦多唐人街的主人们是多元的，集思广益、审时度势地把握住机遇成功为自己的社区和自己的身份说话，未来就在我们手中。
一年前，一个在士巴丹拿道上的项目建设申请提交到市政府，去年十一月召开了第一次公众会议。不同于市里绝大多数开发项目的公开会议只有寥寥几人参与， 这座引人关注的首个唐人街开发案吸引了上百人旁听。 每个人带着自己的专业知识、文化背景、成长经历和对唐人街社区的发展愿景。在多伦多唐人街之友（Friends of Chinatown Toronto）的呼吁下，市政府首次提供了多语种的公示牌和会议同声传译服务。由于民众对唐人街发展的极高参与度，多伦多市政府于去年年末开启了针对多伦多唐人街的研究项目。除此之外，市政府针对民众不满的新开发项目成立了专门的民众工作组，让民众和开发商、城市规划师、市政府工作人员面对面对话交流，表达各自的诉求。
多伦多市政府关于唐人街315-325Spadina Avenue地产开发的首次公众听证会，吸引超过百名市民关注，几十人全程站立旁听。©Y.C
参与到唐人街的未来并不困难。如今有许多立志于发展多伦多唐人街的人们已经行动了起来，其中包括且不局限于关注社区发展议题的多伦多唐人街之友（Friends of Chinatown Toronto）、推测性未来叙事性工坊：想象2050年的唐人街(ImagingChinatown in 2050：A speculative future(s) story telling workshop)、唐人街口述史剧场(Chinatown oral history theatre project)、唐人街记忆(Chinatown Memories Initiative)、华裔加拿大文化中心提案(Chinese Canadian Cultural Centre Proposal)等由民众发起项目都在进行中。
现在世界上各个城市关于守护唐人街的组织都已孕育而生， 无论你身在何处，中华民族的这个文化概念都需要我们每一位小小英雄去守护、去传承。 看到这里的你无疑是华人华侨中的一员。疫情无情揭掉了每位在中华背景成长下的「我们」的遮羞布。世界怎么看「Chinese」，取决于身在海外的每一个游子怎么向世界描绘「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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